记一位旧时代工匠的离去——悼念我的外公

本文写于2015年11月,我的日记里……

引子

那天早上母亲还没起床,刚天亮的时候,就接到家里亲戚的电话,说我外公早上出门被车撞了,死了。我在洗脸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听到了这个消息,没多久就向母亲确认了一下,是的,我外公八十八岁死于车祸。

我迅速在网上订了当天的火车票,和媳妇交代好,让她请假两天在家带孩子,我和父母回家。当天下午的火车,从北京到张家界,我相信,远在南边的小姨肯定也是立刻订的火车票,我外公的儿女恐怕只有一个目的,回家看看父亲并安慰一下母亲。

外公有五个孩子,大姐是我母亲,二姐三姐分别嫁到了本地临近的村子,舅舅是老四,和外公外婆一起住相互照顾,小姨因为我妈工作在外,后来也嫁到了外地,打拼十几二十年,现在也日子过的红火。

第二天傍晚回到家里,看到了舅舅没立多久的新房子已经被装饰成了灵堂,乡村乐队在外面吹拉弹唱,我们一一在外公的棺材前烧香磕头,舅舅跪在灵堂旁边给我们一行人回礼。我仿佛记得这十几年每年回舅舅家,总能看到的那口棺材,今天却怎么也不像了,或许已经擦拭一新放在堂屋中央,而不是落满灰尘躺在一个仓库的角落吧。

礼毕之后,母亲和舅舅攀谈着,用手掀开棺材里罩在外公脸上的纸钱,哭了,我迅速看了看,感觉还是和以前一样:下巴上的兀子仍然清晰可见,满脸皱纹上的嘴巴和鼻子毫无违和感,只是那双闪烁的三角眼闭上了。其实我也见过外公眼睛闭上睡觉的样子,每年农闲的时候没事的时候,他总会一个人静悄悄的坐在一旁睡觉,不过那个时候,嘴巴是张着的,并且还时不时地打两个呼噜。

从舅舅那里得知,其实外公肢体损伤得不行,被高速行驶的摩托车撞飞,后脑勺在冲击之后裂了个大窟窿,一只腿和一只手都断了,胸肋骨断了好几根。后来还看到三姨用手机拍的现场照片,血迹斑斑,不忍直视。不过当医生的母亲说,当时外公可能没有任何痛苦就走了。

张家界十一月初的天气并不寒冷,虽说这两天偶尔小雨,地上湿漉漉的,但是只要穿着毛衣和外套,再加秋衣秋裤,是感觉不到多少寒气的,两天多没合眼的舅舅说,外公选的日子连做法事的道士都说很好。在我看来,吃饭时,菜不至于速冷,大家还能不哆嗦能说笑,小孩子还能围在桌边抢肉吃,这些就很好了。

法事又做了一宿,第二天没亮就合棺了,又过了一个多小时,村里的年轻人就绑好棺木和挑梁,一拥而出的向坟地出发了。孝子们——其中也有我,戴着孝布走在最前面,村乐队跟在最后面。队伍停停走走,孝子们回头行跪礼数十次,费劲爬上一个陡坡之后,就到了坟地。这段时间,天公掉了几滴雨表示了一下,就安静了。‎坟地选在村落后山延伸出来的一座小山脊上,那后山当地人叫做“观音山”,这里的祖祖辈辈都是吃她渗出的泉水长大的,现在外公埋在这里,和其他先祖们一样,把身体又还给了大山。

法事又做了很久,下葬时辰也等了一段时间,期间没有人哭,没有人急躁,大家心平气和的聊天,多是长辈聊晚辈,有意思的是,好像很少人聊外公。法师在坟坑里用大米和小米画了一道符,其他我都不认识,但中间两个硕大的“富贵”二字让我眼前一惊,在之后法师念咒的时候,我分明也听到了“富贵双全”,这句话是上次外公“演讲”说给后辈的一个祝福词,今天落到‎别人祝福送他的最后几句话之一,呜呼哀哉!

下葬完当天我独自就回北京了,那边‎有嗷嗷待哺的母子俩,母亲还要留下处理家里的一些事物,而父亲留下陪她。坐在火车上,我打开两年多前我回去和媳妇结婚的时候,在家录制的外公的“演讲”视频,又看了一边。将近三十分钟,观众们也都嘻嘻哈哈,因为外公平时不怎么讲话,可以说很不爱讲话,大家觉得很好笑。他那年突然间看到自己儿孙满堂,或许感到自己可能在今后某天中会走,或许就是因为看到我结婚而高兴,于是早早地通知大家说,给他半个小时耳朵,他有话要说。

他的口才确实不好,但是再怎么不好,一些祝福的话还是会说的。他干了一辈子的木匠和手工艺活,立起过无数的房子,旧时候,立屋的时候,总会有人说尽好话,骈句濒出,相信那个时候,外公就学会了很多词话,这次终于有机会倒出来了。

外公生于一九二七年,家中6个兄弟姐妹,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,没了娘的孩子最苦,6个孩子估计都有先天性格缺陷,因为就我母亲的补充,就我外公有一大家子,其他的都没落了。

而我外公的缺陷就是寡言,因为寡言在中国的道德观念中视为老实忠厚,很小就被选做了木工学徒,家里没钱没有读书,不认字。虽然在外公当时的演讲中几句带过,但是我绝对能想象的出当年冒雨上山砍木材的艰辛,学徒日子的艰苦。

外公是在解放后和外婆喜结连理的,大外婆七岁。外婆家里是富农,当时的社会地位没有外公这个贫下中农高,老丈人选女婿的时候无论有什么其他目的,但最后把外婆嫁给了他,就外公自己说,老丈人看中了外公推开门扉时候的那双手,一双木匠带满老茧的手。

一开始或许是非常幸福的吧,在大家起哄说讲讲他和外婆的事情的时候,他说他只记得和外婆一起上山捡了一天一夜的桐子果,也许那个时候,这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。之后又问外婆,有什么好补充的,外婆埋怨说他“一天天的看不到人,早上一爬起来就走了”,这个习惯一直没变,直到他最后一天。

人老了,加上本来就木讷,三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,外公并没有说到些什么内容,就又恢复到他自己和我们也最熟悉的状态,安安静静的坐在人堆里。就他用嘴说的这些内容,很难总结成他一开始祝福我们这些儿子儿孙们的,“富贵双全”。

在我的‎印象中,年迈的外公总是作为辅助角色出现的,守家里鱼塘,守家里的橘子园,守修屋工地的材料等等的杂活。个子不到一米七,精瘦精瘦的,走路的时候,双手永远背在后面,然后永远向前鞠躬60度行走,所谓的“挺不起腰”。

每年回家过年的时候,他和外婆穿得干干净净坐在厅堂上。外婆爱和我们说话,而外公则会悄悄从里屋的床脚下拿出几个大小不一,外表巨丑的柚子或者橘子,让我们杀了吃,味道要么很甜,要么巨干无水,很显然是屡次得到后吃剩下的,要么就是留着舍不得吃的。

他和外婆有一个令我们后辈无法理解的习惯,就是本能的“囤积物资”。吃到的,拿到的,都会留下一部分藏起来,真的是“藏起来”,因为有可能连自己都找不到,然后发霉变质。后来我可能理解了,是在看完冯小刚导演的《1942》之后,又想到后面的三年“困难时期”,十年“动乱”,历史给他们造就了这种机械的习惯。

扣肉是外公的最爱,如果有,多少都能吃完,什么老年疾病,诸如高血压,脂肪肝,高血脂,糖尿病什么的都没有,手不抖,耳朵听力也很好。唯一的问题就是脑袋不好使了,有的时候健忘的厉害,听说丢过几回,舅舅舅妈找回来的。我小时候,外公还没有那么老,七十多,带我从舅舅家去三姨家,十几里路,路上跟我说了当地的很多传说故事,这些故事我现在都忘了,但记得我曾和母亲复述过这些,得到的反应是“从没听过”,也许是我记错了,也许是外公记错了,也许是母亲记错了。外公家教很松,从没打过几个孩子——就我母亲回忆,最厉害的一次无非就是拿着稻草杆在田间追调皮的舅舅。

作为一个外孙子,我对外公的印象是模糊的,不准确的,不知道他年轻时候是否豪情,是否懦弱,是否诚实,还是滑头;也不知道他和外婆是否就是相爱,还是无奈,长时间的夫妻生活中是否美满和睦,还是吵架赌气,各自埋怨;不知道周围的老人都如何真实地评价外公,不知道舅舅一家和他相处的是否和睦,还是矛盾多于理解,还是日子过的和平;也不知道一大家子的日常生活,是外婆的功劳多还是外公的功劳多……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外公的离去失去了一个角度的描述,永远留给了历史,留给了养育他的大山。

我是不适合去评价外公的,更不适合总结,但他确实在我的脑海留下了一个深刻的人物:永远与世无争,安静的坐在靠墙的板凳上打瞌睡,永远从简陋的房子里走出来,穿着那件现在已经烧掉的蓝色大棉衣,永远弯腰背手的走出来迎接我们,脸上的笑容埋没在或深或浅的皱纹中……

外公出事的那天,是我阳历的32岁生日,我自己成人之后就没有礼节性的过过一个生日,但是这次生日,带来的却是一个亲人的故去,使我哽咽无语。外公做了一辈子的木匠和手艺人,建过很多木房子,摆弄过无数的家具工艺品。我现在也算是手艺人吧,天天面对键盘和屏幕,用着虚拟的工具制作着有用没用的各种软件。

我被老婆说成是“无趣的人”,因为我本能的内向和对自己工作的专注,让我无心的去发掘生活中的浪漫美好,无心照顾爱人和孩子的某些感受,这些说起来真是惭愧,或许是身上淌有外公的血吧。外公一生没有高超的技能,没有惊艳的智商,却也勤勤垦垦地过了一辈子。他无法对社会做出更多的贡献,也许是他自己有“天花板”,也许是时代桎梏导致,这不禁让我联想到自己现在的这点事业。

同样,没有惊艳的产品,没有过人的智商和设计能力,更没有资本的青睐,能有一点点小成绩,全凭自己专注和坚持,可现在就连这一点点成绩都也快要保不住了似的,心急如焚。

外公倒地的地方散落着很多他自己亲手做的扫把,这些扫把是要拿到乡镇上卖的,那天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很早就爬起来搬着扫把出了门,我能想象,路上没有多少人,空中的水雾遮蔽了天上的繁星,太阳还需要一段时间才出来,偶尔从他身边开过的车灯帮助他照亮了脚下的路……他就这样走了,死在了他的生产劳动走过一辈子的路上,在我看来,这和士兵将军死在战斗中是一样,同样死得其所。

写道这里,车厢的广播里传来歌声:

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坚强
是什么离去让我们悲伤
是什么付出让我们坦荡
是什么结束让我们成长

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,但是这让我泪如雨下,在厕所里泣不成声。就让这篇文字追忆我的外公,让自己变得坚强,在如今的商业社会中迅速成长起来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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